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肖一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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肖一妍

同學聚會這種東西, 肖一妍原本沒想參加的。

她的高中三年過的一般。

公立高中和私立氛圍不同,這裏的學生們大部分的選擇都是高考而非出國。她們更在意學習成績,把分數排名看的很重要。肖一妍娟秀寡言的模樣一看就是好好讀書的乖女孩, 結果剛開學時第一輪模擬考就讓周遭同學大跌眼鏡, 原來長得像學霸的女孩一點兒也不學霸啊。

尤其是她還很努力, 晚自習結束了還在教室裏奮戰做題。

但成績卻依然吊車尾。

久而久之, 女生們就有了輕視之意, 四目相對間,是一種了然:你看她那麽拼, 怎麽還是班上倒數啊……

寧做雞頭,不做鳳尾。

壓線考上重點高中的肖一妍,在後面三年的歲月裏,深刻的體會到這句話的意義。

肖一妍挺茫然的,無論再怎麽努力,都夠不上父母耳提面命的重本分數線, 每次看到他們失望對望的眼神——我們的孩子怎麽這麽笨呢。她的挫敗感都會層層累積, 變為一層淡淡的自卑。

她們走過她身邊也是故意擡頭挺胸的, 上廁所三五成群唯獨落下她,周末約著去圖書館自習, 當著她的面約定時間。肖一妍感受到被冷落和排擠, 她絞盡腦汁思考自己有什麽她們沒有的, 來改變一點自己的班級地位。

肖一妍有充裕的零花錢,她可以很大方。

她的討好型人格讓她在請客時也會小心翼翼, 不讓對方有一絲一毫的不舒服。她是自小在父母嚴厲教育下被磨掉棱角的好脾氣女孩, 然而這樣的善良敏感卻沒有為自己換來更多尊重。

……

基於這樣卑微的過往, 肖一妍本不打算去。但這次的聚會是兩個班攛掇著一起辦的……聽說溫遠航也會來。

這個名字經過多年的沈澱,再次冒出來, 就像書架上一本被塵封多年的書,帶著淡淡的灰塵和溫潤。

屋外臺風涼爽,肖一妍在臥室的鏡子前精心的塗抹面膜。

桌上的手機嗡嗡震動,群聊裏熱火朝天。

肖一妍這些年變化很大。她很想知道——這些年自己在別人眼中到底進步了多少?

她還想知道,她再見到那個惦記了多年的人時,還會不會有抓心撓肝的感覺?

嗨,輕松點。

主角。

-

南方的冬天,也就是北方初秋的溫度。

肖一妍想起媽媽平常赴一些看重的飯局,會穿得低調又恰到好處,既不顯得刻意,又十分松弛。她決定照葫蘆畫瓢。

沒穿高跟鞋,穿了雙舒服的小白鞋,搭配鉛筆褲米色高齡毛衣,一件卡其色外套,肖一妍就這麽水靈靈地出發了。

VIP包廂很大,巨大。

一進包廂她就後悔了。

女孩子們中只有她穿得這麽休閑隨性。

曾經一張張青澀面容都變得成熟,多年未見彼此簡單寒暄。女生們驚訝於曾經不起眼的女孩變得這麽好看有氣質,笑容有點勉強。相比之下,男生們的誇讚就顯得真誠多了。

遠遠的沙發上,溫遠航正和幾個女生玩骰子,他被眾星捧月圍在中央,有女孩輸了,對著酒杯面露難色,他拿過酒杯倒過大半在自己杯中,然後紳士地示意對方隨意就好。

肖一妍在一群男生中如坐針氈,面上卻不顯。她保持文靜的微笑,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就四兩撥千斤回去——這要歸功於大學環境的熏陶。

五光十色的光影暧昧地打下來,她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湧起一絲惆悵,不經意地望他一眼,覺得對面那個英俊的男子如此陌生,她到底為什麽要來這個聚會呢?僅僅是因為對方身上承載了她年少時暗戀的記憶?所以好奇地想要再看一眼?

可那又有什麽意義呢。

也許這一晚還不如在家裏安安靜靜聽音樂、看小說來的自在。

一念至此,困意也隨之湧上。肖一妍點了首歌,打算唱完就走。

她唱了首很老很老的英文歌。歌的前奏一起,溫遠航一楞,詫異地看了過來——那是他深夜失眠時的單曲循環。

她知道他在看她,所以她故意不看他。

一首歌畢,肖一妍裊裊婷婷起身去外面的洗手間。

昏暗的燈光下,她對鏡補口紅,看到他出現在身後。

肖一妍的心久違的跳了起來,十根腳趾緊張地在靴子裏蜷縮起來,卻對著鏡子不慌不忙的將最後一抹亮色描完。

溫遠航在一旁洗手,痞帥面龐,眉目鋒利,懶洋洋的感慨:“好久不見老同學,你變化真的很大。”

他真是美國待久了,說話跟rap似的還自帶節奏。

肖一妍擡頭看向鏡子。

小灰狼和小兔子四目相對。

所有的感覺都回來了。

年少時磕的邪門CP,那個紅衣小少年白的耀眼的牙齒。他在操場上奔跑像一叢燃燒的明媚火焰。他逃課打架鬥毆,叛逆的做盡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,他是人群眼中的焦點也是她怦然心動的最開始。

肖一妍學著好友的樣子揚起下巴,目不轉睛大膽地盯著他問:“是嗎?”

溫遠航在鏡中揚起一道眉毛,饒有興味地看她。

溫溫柔柔的姑娘向他步步走近,白生生的小臉上是他不了解的淡定,她揣著手俏生生問他:“哪裏變化大?”

溫遠航笑意加深:“變得很漂亮,很……不一樣。”

她又撕了張紙擦手,慢條斯理: “哪裏不一樣?”

溫遠航輕咳一聲,一本正經:“讓我覺得自己當年有眼無珠,都沒註意到這麽漂亮的女孩子。”

他這話肯定對很多女孩說過。肖一妍默了一秒:“……你這麽油你女朋友知道嘛?”

“……”溫遠航自動忽略她上半句話,笑瞇瞇:“我現在沒有女朋友。”

肖一妍歪頭看他,她看他的眼神幹凈專註,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審視意味。

兩人對視良久,誰也不肯先移開目光,好像誰先移開誰就輸了。一分鐘過後,溫遠航頂不住了,他半開玩笑半認真:“你再看下去,我要是冒犯到你,你會不會生氣?”

肖一妍臉頰發燙,點點頭:“會。”

溫遠航咧嘴一笑,主動拉開距離,轉身就要走。

肖一妍卻拉住他的手臂,勾過他的脖子,在他詫異的眼神中,主動給了他一個吻。

和她給人的印象不同,她的吻溫柔纏綿,認真又嫻熟。

清涼唇齒分開時,還有黏著的銀絲。

純良的姑娘一臉無辜,對有些懵的溫遠航紅著臉道:“這樣就不會了。”

-

左右一個吻而已。

肖一妍心想,盡管她沒走幾步就腿軟的扶住了墻。

她超棒不是嗎,做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,主動吻了自己暗戀多年的初戀,生活素材庫裏又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,也為那個青春期躲在角落的自己揚眉吐氣了一把。

就是希望她爸媽永遠不要知道她做了這種“大逆不道”的事情啊啊啊啊。

左右一個吻而已。

溫遠航心想,但沒有她這樣的啊。

他見過很多女孩子,或熱辣生動,或性感活潑,但任何的主動都沒有這次特別。她不是他熟悉的活潑大膽的女孩,當一個小兔子般的乖女孩做出和自身形象十分反差的事情時,她就有了她獨有的魅力。

尤其是她踮腳吻上來的那一刻,眼神大義凜然的……仿佛下一秒就要舉手申請入|黨。

溫遠航忍不住笑出了聲,他覺得肖一妍挺有意思的。

他猜她是不是以前喜歡過自己。

但那天之後。

肖一妍卻沒有主動聯系過他一次。

……哎?

事情的發展方向是不是不太對?

-

所有的淡定和超然都是假象。

寒假的尾巴,肖一妍在家裏整日魂不守舍。

茶香裊裊,肖父在讀報,見她神色懨懨,先批評了幾句年紀輕輕沒朝氣,接著才是關心,問她怎麽了。

肖一妍試探道:“爸爸,你說一個談過很多很多女朋友的男生,還會認真對待一段感情嗎?”

肖父在鏡片後瞟了她一眼:“當然不會。這種人也不適合你。”

肖一妍:“……!”

肖一妍努力找補:“哎呀不是我啦。我說的是我一個朋友,她遇到了一個情史豐富……”

肖母一邊塗護手霜一邊在她身邊坐下,語重心長道:“妍妍,當年讓你讀藝術類院校,是因為你自己不想出國。但是國內的好大學,你光憑文化分也上不了啊。但是你可別真的學野了,你畢業後就回來上班吧。那些學藝術的男孩子,談戀愛可以,結婚過日子就算了。”

母親犀利的目光一掃過來,肖一妍就不敢再說話了。

溫遠航不是學藝術的,但潛意識裏,她已經把他歸類為情場浪子那一類別。

肖一妍也覺得沒有聯系溫遠航的必要。

火坑跳一次是長見識,跳兩次純屬腦子有泡。

-

只是沒想到會再遇見他。

肖一妍在大四這年飛回家的次數多了,她的大伯母病的很重,已經在彌留之際。

病危通知書下了幾次。

她和大伯母相處不多,但看到表妹傷心欲絕的模樣,瞬間共情——如果是自己媽媽躺在上面,那她該有多崩潰。

想著想著,肖一妍站在VIP病房的拐角處開始吧嗒吧嗒掉眼淚。

醫院人來人往,每天生離死別,都見怪不怪。

一雙麥昆銀邊男鞋在她身前駐足。

那人看著他,遲疑著開口:“是誰不好了嗎?”

肖一妍在淚眼模糊中擡眼:“是我伯母……”又楞住,手忙腳亂擦眼淚:“怎麽是你?你來這兒幹嘛?”

溫遠航提著保溫桶,嘴裏叼著個維他檸檬茶:“我爸做了個胃部手術,今天阿姨請假了,所以我來給他送飯唄。”

他好奇地看著她:“你和你伯母感情很好?”

他這麽一問有點尷尬啊。

肖一妍:“啊,也不是,只是我看我表妹哭,心裏跟著難受……”

溫遠航低頭看了眼她睫毛上掛著的淚珠,慢騰騰開口:

“我跟我爸感情從小就不好,你知道為什麽嗎?”

“為……為什麽?”

“因為我小時候喜歡拔我家狗子的毛,他沒反應我就去拔我爸的腿毛。第一次我爸沒感覺到,第二次他聚精會神看球賽沒空搭理我,第三次,他一反手給了我一個完整的童年……現在巴掌印還疼呢。”

肖一妍聽懵了,他、他在說什麽啊,怎麽感覺說了段說中文版rap?“……為什麽現在還會疼?”

“就跟你看別人難受共情一樣,我每跟人講一次也心有餘悸呢。”溫遠航一本正經摸了摸自己的臉,把喝空了的檸檬茶準確扔到垃圾桶內,又道:“你心情好點了嗎?”

原來是在安慰她。

肖一妍點點頭。

他拎著保溫桶瀟灑地說了聲“拜拜”。

-

那天之後,溫遠航主動邀請她打手游。

她的ID叫發誓不當搞笑女,他就把ID改成:我就再信你一次。

肖一妍看到他的新名字時被硬控了好幾秒,一種詭異感油然而生。

他帶她上大分,兩人漸漸熟識,聊得多了,發現從小都在同一個區長大,家都住在海灣邊上,相距並不遠,甚至父輩的交際圈也有重疊。

難怪會在同一家醫院碰見。

在肖一妍反應過來前,溫遠航已經十分自然的約她喝起了早茶。

他幾次三番的主動邀約,投其所好,肖一妍都不上鉤,直接問他想幹嘛。她不排斥談戀愛,排斥的是不認真的對待。

溫遠航倒挺坦然:“我想和你好好發展。”

“哪種發展?”

“結婚那種。”

肖一妍:“為什麽是我?”

“因為我們各方面都很合適,合適才能走的長久。”他咧嘴一笑:“你信不信我都要說,我想安定下來,朝著組建家庭的方向發展一段關系。”

肖一妍想了想:“你覺得我是最適合的那個?”

溫遠航沒否認,誠懇道:“也是最喜歡的那個。”

好消息:多年前暗戀的男孩想跟她認真發展一段戀愛關系。

壞消息:他選擇她,有可能是因為他覺得她的各方面條件都很適合組建家庭。

但是沒關系,相機壞了還可以再修,肖小葵覺得不合適還是可以分手的啊。

肖一妍就這樣說服了自己,畢竟她喜歡他那麽久,喜歡他的長相身材還有身上超絕的松弛感,現在又多了一項——近乎無恥的坦然。

兩人手拉手逛遍這座城市的犄角旮旯,對話常常跳脫又無厘頭:

“你說你是一只豬。”

“你是一只豬。”

“………你想死嗎?”

“那我是一只豬。”

他做了個鬼臉,逗得她哈哈大笑。

-

肖一妍畢業後,在父母強硬的安排下回了家。

她戰戰兢兢在自己並不熟悉的企業領域上起了班。

戀愛談的不溫不火,溫遠航常在港島,兩人只有周末能聚。如果他忙起來,那就半個月一見。

肖一妍的工作不適合她的長遠發展,她很早就意識到這一點。

她不是沒有抗議過,但父母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已經持續了幾十年,變為一種不容置喙的習慣。老一輩的人,不認為學藝術能正兒八經的成為職業,那是他們不熟悉也不了解的領域。平素酒桌飯局上,聽到的更多信息都是花邊新聞和黑暗幕後。

他們了解她,認為女兒這樣單純的性格,與其在北方漂著撞個頭破血流,不如早早回到家這邊,過舒適自在的日子。

他們有人脈,有資源,足以庇護她安穩。

而她所謂的不適應,只是還沒有把思維習慣拗過來。

肖一妍又怎會不懂他們的想法呢?

這是她的親生父母,他們又怎麽會不希望她好呢。

可是為什麽,她會越來越覺得……自己像是一條玻璃缸裏的金魚,那些保護她的,偏偏也是讓她窒息的。

她在浴缸裏整日整日兜圈子,明明一缸水都是她遨游的領地,明明她的記憶只有七秒,只要她自欺欺人——七秒之後又會是嶄新的領地。

可她偏偏就是無法欺騙自己的真實感受。

肖一妍開始崩潰。

這種崩潰,就像手握一只無懈可擊的雞蛋,但就是怎麽都捏不碎。生活是一成不變的沼澤,她所學所愛皆無用武之地,工作環境沈悶壓抑,工作內容始終無法適應。這裏不需要個性,也不需要老師耳提面命的創造力。

甚至不需要過剩的自我意識。

肖一妍感到迷茫,而這種迷茫,在父母終於見過溫遠航後列舉出種種反對意見後,又升級為了強烈的憤怒。

她就像只炸毛的小鳥,與他們爆發了有生以來最嚴重的爭吵:

“——我不明白,你們為什麽總要我按照你們的意願去活!是,你們是沒有反對我的戀愛,但你們會表明對他的看法和態度!而你們明明知道你們的態度對我的影響力!”

“——我叛逆?我活這麽大真的叛逆過嗎?你們沒有見過我的大學同學,她們才是真的叛逆!我敢說沒有誰家的女兒比我更乖更聽話了,我一直在理解你們,但你們為什麽不能理解理解我呢?”

“——我就要和他在一起,大不了我以後不住家裏!”

那天晚上,又是個臺風天。

南方總是動不動就臺風暴雨,從小在此長大的人早已淡然處之。

肖一妍頂著大雨驅車前往惠城,很奇怪,她在最難過的時候,最想見的人不是男友,而是季知漣。

——也許是她內心深處知道溫遠航並不能設身處地理解自己的困境。

那天晚上,肖一妍講了很久很久,季知漣也托腮聽了很久很久。

她傾訴完了,只覺口幹舌燥,感覺渾身力氣都被掏空,只餘迷茫:“知知,我該怎麽辦……”

季知漣給她倒了杯水:“溫的。”

肖一妍小口小口抿著,熱流入腹,渾身暖了不少。

季知漣去了雜物間,翻箱倒櫃了半天,拎了一本書遞給她:“呶,我覺得裏面的女主人公跟你的處境很像。”

那本書叫《玩偶之家》,易蔔生的。

季知漣倚在窗邊,將窗戶推開一線,回頭看著兀自出神的肖一妍,冷靜道:

“——妍妍,不要當娜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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